1.宇

原文

宇者，道也。

关尹子曰：非有道不可言，不可言即道，非有道不可思，不可思即道。天物怒流，人事错错然，若若乎回也，戛戛乎斗也，勿勿乎似而非也。而争之，而介之，而现之，而啧之，而去之，而要之。言之如吹影，思之如镂尘。圣智造迷，鬼神不识。惟不可为，不可致，不可测，不可分，故曰天曰命曰神曰元，合曰道。

曰：无一物非天，无一物非命，无一物非神，无一物非元。物既如此，人岂不然。人皆可曰天，人皆可曰神，人皆可致命通元。不可彼天此非天，彼神此非神，彼命此非命，彼元此非元。是以善吾道者，即一物中，知天尽神，致命造元。学之，徇异名，析同实。得之，契同实，忘异名。

曰：观道者如观水，以观沼为未足，则之河之江之海，曰水至也，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泪皆水。

曰：道无人，圣人不见甲是道乙非道。道无我，圣人不见己进道己退道。以不有道，故不无道；以不得道，故不失道。

曰：不知道妄意卜者，如射覆盂。高之，存金存玉；中之，存角存羽；卑之，存瓦存石。是乎，非是乎，惟置物者知之。

曰：一陶能作万器，终无有一器能作陶者能害陶者。一道能作万物，终无有一物能作道者能害道者。

曰：道茫茫而无知乎，心傥傥而无羁乎，物迭迭而无非乎。电之逸乎，沙之飞乎。圣人以知心一物一道一。三者又合为一。不以一格不一，不以不一害一。

曰：以盆为沼，以石为岛，鱼环游之，不知其几千万里而不穷也。夫何故？水无源无归。圣人之道，本无首，末无尾，所以应物不穷。

曰：无爱道，爱者水也；无观道，观者火也；无逐道，逐者木也；无言道，言者金也；无思道，思者土也。惟圣人不离本情而登大道。心既未萌，道亦假之。

曰：重云蔽天，江湖黯然，游鱼茫然，忽望波明食动，幸赐于天，即而就之，渔钓毙焉。不知我无我而逐道者亦然。

曰：方术之在天下多矣，或尚晦，或尚明，或尚强，或尚弱。执之皆事，不执之皆道。

曰：道终不可得，彼可得者，名德不名道。道终不可行，彼可行者，名行不名道。圣人以可得可行者，所以善吾生；以不可得不可行者，所以善吾死。

曰：闻道之后，有所为有所执者，所以之人，无所为无所执者，所以之天。为者必败，执者必失。故闻道于朝，可死于夕。

曰：一情冥为圣人，一情善为贤人，一情恶为小人。一情冥者，自有之无，不可得而示。一情善恶者，自无起有，不可得而秘。一情善恶为有知，惟动物有之，一情冥者为无知。溥天之下，道无不在。

曰：勿以圣人力行不怠，则曰道以勤成；勿以圣人坚守不易，则曰道以执得。圣人力行，犹之发矢，因彼而行，我不自行。圣人坚守，犹之握矢，因彼而守，我不自守。

曰：若以言行学识求道，互相展转，无有得时。知言如泉鸣，知行如禽飞，知学如撷影，知识如计梦，一息不存，道将来契。

曰：以事建物则难，以道弃物则易。天下之物，无不成之难而坏之易。

曰：一灼之火能烧万物，物亡而火何存；一息之道能冥万物，物亡而道何在。

曰：人生在世，有生一日死者，有生十年死者，有生百年死者。一日死者，如一息得道；十年百年死者，如历久得道。彼未死者，虽动作昭智，止名为生，不名为死。彼未契道者，虽动作昭智，止名为事，不名为道。

曰：不知吾道无言无行，而即有言有行者求道，忽遇异物，横执为道，殊不知舍源求流，无时得源，舍本就末，无时得本。

曰：习射习御习琴习奕，终无一事可以一息得者，惟道无形无方，故可得之于一息。

曰：两人射相遇，则巧拙见；两人奕相遇，则胜负见；两人道相遇，则无可示。无可示者，无巧无拙，无胜无负。

曰：吾道如海，有亿万金，投之不见；有亿万石，投之不见；有亿万污秽，投之不见。能运小虾小鱼，能运大鲲大鲸。合众水而受之，不为有余；散众水而分之，不为不足。

曰：吾道如处暗。夫处明者不见暗中一物，而处暗者能见明中区事。

曰：小人之权归于恶，君子之权归于善，圣人之权归于无所得。惟无所得，所以为道。

曰：吾道如剑，以刃割物即利，以手握刃即伤。

曰：笾不问豆，豆不答笾，瓦不问石，石不答瓦，道亦不失。问欤答欤，一气往来，道何在。

曰：仰道者跂，如道者骎，皆知道之事，不知道之道。是以圣人不望道而歉，不恃道而丰，不借道于圣，不贾道于愚。

译文

关尹子说：不是说掌握大道的人不会讲话，而是说大道本身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；不是说掌握大道的人不会思考，而是说大道本身是无法思考明白的。大自然的万物在不停地运动着，人世间的事情错综复杂，自然万物和人间事务终而复始、循环往复，彼此相互争斗，看起来恍恍惚惚地似是而非。有的人争夺某种事物，而有的人又排斥这种事物；有的人讨厌某种事物，而有的人又赞美这种事物；有的人要清除某种事物，而有的人又想得到这种事物。想要用语言准确描述事物的特性，就好像要吹走影子那样不可能；想要准确思考清楚事物的本质，就好像在灰尘上雕刻花纹一样办不到。就连圣智之人对此也感到迷惑，就连鬼神对此也无法认识。正是因为万物的特性难以认识，也无法表述，不可测量，也无法分析，所以称之为“天道”，称之为“命运”，称之为“神奇”，称之为“玄妙”，总而言之可以称之为“道”。

关尹子说：没有任何一种事物的特性不属于天道，没有任何一种事物的特性不属于命中注定，没有任何一种事物的特性不是神奇的，也没有任何一种事物的特性不是玄妙深奥的。所有的事物都是如此，人怎么会不是如此呢？每个人的特性都可以称为天道，每个人的特性都可以称为神奇，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特性去了解命运和玄妙的道理。不能说万物的特性属于天道，而人的特性就不属于天道；不能说万物的特性叫作神奇，而人的特性就不可以叫作神奇；不能说万物的特性属于命中注定，而人的特性就不属于命中注定；不能说万物的特性玄妙深邃，而人的特性就不玄妙深邃。因此那些善于学习我所说的大道的人，可以从任何一种事物中，去认知天道和神奇的特性，去了解命运和深奥的道理。学习大道的时候，要顺着万物的不同名称，去分析它们共同的本质；掌握大道之后，就能够明白万物的本质是相同的，从而忘却万物的不同名称。

关尹子说：观察大道就如同观察水一样，人们总认为仅仅观察池塘的水还不够，于是就跑到大河、大江、大海那里去观察，说这才是水的极致，根本不知道我们体内的津液、口水、眼泪都是水啊。

关尹子说：大道是不分彼此的，因此得道的圣人就不会认为这个事物符合大道，而另一个事物不符合大道；大道是忘我的，因此得道的圣人就不会感觉到自己已经得道了，或者自己已经失去道了。因为圣人不会认为某种事物符合大道，因此也不会认为另一种事物不符合大道；因为圣人不会认为自己得到了大道，所以也不会失去大道。

关尹子说：不明白大道而胡乱猜测的人，就好像猜测盆子下面覆盖的东西一样：往贵重东西猜测的人，说盆子下面覆盖的是黄金、白玉；往普通东西猜测的人，说盆子下面覆盖的是兽角、鸟羽；往低贱东西猜测的人，说盆子下面覆盖的是瓦片、石头。至于这些猜测是正确呢，还是不正确呢？只有放置这些东西的人清楚。

关尹子说：一位陶工可以制造出千万种陶器，但最终也没有任何一种陶器，能够反过来制造出陶工，能够伤害陶工。一个大道能够产生出万物，但最终也没有任何一种事物，能够反过来产生出大道，能够损坏大道。

关尹子说：大道是茫茫然无知无识的吗？心能够做到自由自在、无拘无束吗？万物不停地产生而不会出现差错吗？闪电的速度很快吗？沙粒也会飞扬吗？圣人因为知道人心是一样的、万物的本质是一样的、大道是一样的，人心、万物、大道这三者也都是一样的，所以不会因为万物的本质一致而去否认万物的差异性，也不会因为万物的差异性而去否认万物本质的一致性。

关尹子说：用一个盆子做成一个小池塘，中间放一块石头作为小岛，小鱼儿在里面环绕着小岛游走，不知道游了几千万里也没有游到尽头。这是什么原因呢？因为盆里的水本来就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。圣人所掌握的大道，从本源上看没有开始，从结局上看没有尽头，因此能够应对无穷无尽的万事万物。

关尹子说：不要有意识地去热爱大道，有意识地去热爱大道就好比只掌握了五行之一的水；不要有意识地去观察大道，有意识地去观察大道就好比只掌握了五行之一的火；不要有意识地去追随大道，有意识地去追随大道就好比只掌握了五行之一的木；不要有意识地去谈论大道，有意识地去谈论大道就好比只掌握了五行之一的金；不要有意识地去思考大道，有意识地去思考大道就好比只掌握了五行之一的土。只有圣人能够不脱离自己的天性而保有大道，因为圣人没有产生私心杂念，所以大道就留在了他们的心中。

关尹子说：浓云遮蔽了天空，江湖变得一片昏暗，游鱼茫茫然不知所措，忽然看见波光一闪，有食物在那里晃动，游鱼庆幸自己得到了上天的恩赐，游向前去吞食食物，结果死于钓鱼的鱼钩。不了解自我、不能够做到无我而去追逐大道的人，也与这些吞钩而死的游鱼一样。

关尹子说：天下的学术流派非常多，有的流派主张韬光养晦，有的主张大张旗鼓；有的主张刚强，有的主张守柔。如果固执于其中一端，充其量不过是在做事而已；如果不固执于一端，那就符合了大道。

关尹子说：大道，我们最终也无法完全获取，那些能够获取的部分大道，其实应该叫作德，而不应该叫作道；大道，我们最终也无法完全施行，那些能够部分施行的大道，其实应该叫作行为原则，而不应该叫作道。圣人使用那些可以获取的、可以施行的德，用来妥善安排自己的生存；而那些无法获取、无法施行的大道，可以用它去妥善处理我们死后的事情。

关尹子说：听到了一点大道的理论之后，就想按照自己的意志有所作为、有所占有，这是一条走向人为境界的道路；不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事、不占有任何事物，这是一条走向天道境界的道路。按照主观意志做事的人必败无疑，想占为己有的人一定会失去他所占有的东西。因此早上获取了大道，晚上去世也就不会感到遗憾了。

关尹子说：所有的情欲都没有了，就是圣人；所有的情欲都是善良的，就是贤人；所有的情欲都是邪恶的，就是小人。所有的情欲都没有的人，是从有情欲修养到了无情欲，人们就无法窥测他们的思想境界；所有的情欲都是善良的或者都是邪恶的人，他们的情欲是从无而发展到了有，他们的心迹和行为就无法隐藏了。所有情欲都是善良的或者都是邪恶的人，属于有感知的人，所有的动物都具有这种本能；所有情欲都没有的人，对万物不再感知、不再分辨了。在整个宇宙之中，无知无识的大道可以说是无处不在。

关尹子说：不要看到圣人勤奋努力而不懈怠，就认为大道是依靠勤奋努力而成就的；不要看到圣人坚持不懈而不动摇，就认为大道是依靠执着而获得的。圣人的勤奋力行，就好像发射出去的箭一样，是顺应着弓弩的力量而勤奋力行，并不是按照自己的喜好而勤奋力行；圣人的坚持不变，就好像握在手中的箭一样，是顺应着手的握力而坚持不变，并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而坚持不变。

关尹子说：如果想依靠语言、行为、学习、识别去求得大道，从而在这些做法之间辗转传递，那就永远没有获得大道的时候。应该明白语言如同泉水的声音，行为好像禽鸟飞翔，学习犹如捕风捉影，识别如同梦中谋划；一旦消除这些做法，就能够与大道融为一体了。

关尹子说：依据一般的行事原则去建功立业是很困难的，依据大道的原则去抛弃世俗的功业是很容易的。天下所有的功业，都是想建立很困难，而损坏起来却很容易。

关尹子说：一把火，能够烧毁上万个物体，物体没有了，火还能存在于什么地方呢？一瞬间，大道就能够毁灭上万个物体，物体没有了，大道又能存在于什么地方呢？

关尹子说：人活在世上，有的活了一天而死，有的活了十年而死，有的活了百年而死。活了一天而死的人，就好像是短期得道；活了十年、百年而死的人，就好像是长期得道。那些没有死去的人，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行为和思想，都只能叫作生存，而不能叫作死亡；那些没有得道的人，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行为和思想，都只能叫作一般事情，而不能叫作符合大道。

关尹子说：人们并不明白，我所说的大道本身是没有语言、没有行为的，如果通过别人的语言、行为去寻求大道，一旦遇到一些奇谈怪论，就会胡乱地拿来说这就是大道，根本不懂得舍弃源头而在水流中寻找，是永远也找不到源头的，舍弃根本而在细枝末叶上寻找，是永远也找不到根本的。

关尹子说：学习射箭、学习驾车、学习弹琴、学习下棋，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在一瞬间就能学会的；只有大道无形无象，所以能够在一瞬间就得到。

关尹子说：两个人在一起比赛射箭，可以分辨出他们谁巧谁拙；两个人在一起比赛下棋，可以分辨出他们谁胜谁负；两个人在一起比较各自所获取的大道，都无法拿出可供展示的东西；因为都无法拿出可供展示的东西，所以就无法分辨出他们谁巧谁拙，谁胜谁负。

关尹子说：我所讲的大道，就如同大海一样，投进去亿万斤黄金，被淹没不见；投进去亿万斤石头，也淹没不见；投进去亿万斤垃圾，同样淹没不见。大海能够为小鱼小虾提供游动、生活的场所，也能够为大鲲大鲸提供游动、生活的场所。各条河流的水都流进大海，大海的水不会因此而涨溢；把所有河流的水都分散出去，大海的水也不会因此而欠缺。

关尹子说：我所讲的大道，就如同处于暗处的人一样，处于明处的人看不见暗处的任何一件东西，而处于暗处的人能看见明处的任何细微事物。

关尹子说：小人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干坏事，君子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做好事，而圣人则保持内心的空净；正是因为内心空净，所以才符合大道。关尹子说：我所讲的大道，如同锋利的剑一样，用剑刃去割东西就能够获益，用手去握住剑刃就会伤害自己。

关尹子说：笾不必向豆请教，豆也不必回答笾的问题；瓦片不必向石头请教，石头也不必回答瓦片的问题，大道就存在于各自的心中。所谓的请教和回答，不过是声音的一往一来而已，大道又怎能体现在这些声音之中呢？关尹子说：仰慕大道的人就会踮起脚跟努力去攀取，追逐大道的人就会拼命地向前奔跑，这样的人都只是懂得了大道的表象，而不懂得大道的本质。因此圣人不会仰望着大道而感到自己有什么欠缺，也不会依仗着大道而自得自满，圣人不会去向别的圣人索取大道，也不会把大道兜售给一些愚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