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.匕

原文

匕者，食也；食者，形也。

关尹子曰：世之人，以我思异彼思彼思异我思分人我者，殊不知梦中人亦我思异彼思。彼思异我思，孰为我，孰为人。世之人，以我痛异彼痛彼痛异我痛分人我者，殊不知梦中人亦我痛异彼痛，彼痛异我痛，孰为我，孰为人。爪发不痛，手足不思，亦我也，岂可以思痛异之。世之人，以独见者为梦，同见者为觉，殊不知精之所结，亦有一人独见于昼者，神之所合，亦有两人同梦于夜者。二者皆我精神，孰为梦，孰为觉。世之人以暂见者为梦，久见者为觉，殊不知暂之所见者阴阳之碗，久之所见者亦阴阳之碗。二者皆我阴阳，孰为梦，孰为觉。

曰：好仁者多梦松柏桃李，好义者多梦兵刀金铁，好礼者多梦簠簋笾豆，好智者多梦江湖川泽，好信者多梦山岳原野。役于五行，未有不然者，然梦中或闻某事，或思某事，梦亦随变，五行不可拘。圣人御物以心，摄心以性，则心同造化，五行亦不可拘。

曰：汝见蛇首人身者，牛臂鱼鳞者，鬼形禽翼者，汝勿怪，此怪不及梦，梦怪不及觉，有耳有目有手有臂，怪尤矣。大言不能言，大智不能思。

曰：有人问于我曰：“尔何族何氏何名何字何食何衣何友何仆何琴何书何古何今？”我时默然，不对一字，或人扣之不已，我不得已而应之曰：“尚自不见我，将何为我所？”

曰：形可分可合，可延可隐。一夫一妇，可生二子，形可分；一夫一妇，二人成一子，形可合。食巨胜则寿，形可延；夜无月火，人不见我，形可隐。以一碗生万物，犹弃发可换，所以分形，以一碗合万物，犹破唇可补，所以合形。以神存碗，以碗存形，所以延形，合形于神，合神于无，所以隐形。汝欲知之乎，汝欲为之乎？

曰：无有一物不可见，则无一物非吾之见；无有一物不可闻，则无一物非吾之闻。五物可以养形，无一物非吾之形；五味可以养气，无一物非吾之气。是故吾之形气，天地万物。

曰：耕夫习牛则犷，猎夫习虎则勇，渔夫习水则沈，战夫习马则健。万物可为我，我之一身，内变蛲蛔，外烝虱蚤，瘕则龟鱼，瘘则鼠螘，我可为万物。

曰：我之为我，如灰中金，而不若矿砂之金。破矿得金，淘沙得金，扬灰终身，无得金者。

曰：一蜂至微，亦能游观乎天地；一虾至微，亦能放肆乎大海。

曰：土偶之成也，有贵有贱，有士有女。其质土，其坏土人哉。

曰：目自观目，无色；耳自听耳，无声；舌自尝舌，无味；心自揆心，无物。众人逐于外，贤人执于内，圣人皆伪之。

曰：我身五行之碗，而五行之碗，其性一物，借如一所，可以取水，可以取火，可以生木，可以凝金，可以变土。其性含摄，元无差殊。故羽虫盛者，毛虫不育，毛虫盛者，鳞虫不育。知五行互用者，可以忘我。

曰：枯龟无我，能见大知；磁石无我，能见大力；钟鼓无我，能见大音；舟车无我，能见远行。故我一身，虽有智有力，有行有音，未尝有我。

曰：蜮射影能毙我，知夫无知者亦我，则溥天之下，我无不在。

曰：心忆者犹忘饥，心忿者犹忘寒，心养者犹忘病，心激者犹忘痛。苟吸碗以养其和，孰能饥之；存神以滋其暖，孰能寒之；养五藏以五行，则无伤也，孰能病之；归五藏于五行，则无知也，孰则痛之。

曰：人无以无知无为者为无我。虽有知有为，不害其为无我。譬如火也，躁动不停，未尝有我。

译文

关尹子说：社会上的人们，因为自己的思想与他人的思想不同，而他人的思想与自己的思想也不同，于是就把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；根本不知道睡梦中的人们，同样是自己的思想与他人的思想不同，而他人的思想与自己的思想也不同，那么究竟谁是自己？谁又是他人呢？社会上的人们，因为自己的痛苦与他人的痛苦不同，而他人的痛苦与自己的痛苦也不同，于是就把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；根本不知道睡梦中的人们，同样是自己的痛苦与他人的痛苦不同，而他人的痛苦与自己的痛苦也不同，那么究竟谁是自己？谁又是他人呢？指甲与头发不知道什么是痛苦，而手与脚则不知道什么是思想，但这些也都是自己的一个组成部分，怎么能够根据思想、痛苦去区别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呢？社会上的人们，把只能自己一个人看到的景象视为做梦，把大家都能够看到的景象视为觉醒，根本不知道只要情有所钟，有时候在白昼也会出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景象；如果两人情感契合，有时候也会在夜晚两个人做了同一个梦。白天的景象和夜晚的景象，都是我们的精神与情感的作用才出现的，那么哪种属于梦中景象？哪种又属于醒后的景象呢？社会上的人们，把暂时能够看到的景象视为梦中的景象，把长久能够看到的景象视为醒后景象，根本不知道暂时看到的景象是阴阳二气形成的，长久看到的景象也是阴阳二气形成的。这两种景象，都是我们的阴阳二气形成的，那么哪种景象属于梦中景象？哪种景象又属于醒后的景象呢？

关尹子说：喜欢仁爱的人，经常梦见松树、柏树、桃树、李树；喜欢正义的人，经常梦见兵器、刀枪、金属、铁器；喜欢礼仪的人，经常梦见簠、簋、笾、豆；喜欢智慧的人，经常梦见大江、大湖、大川、大泽；喜欢诚信的人，经常梦见山岳、原野。因为人们受到五行的约束，所以做梦无不是如此。然而人在梦中，有时听到某件事情，有时想到某件事情，梦中的景象也会随之发生变化，五行也就无法完全约束人的梦境了。圣人用自己的思想去驾驭万物，用自己的美好天性去控制自己的思想，那么自己的思想就会与大道融为一体，五行也就无法约束圣人了。

关尹子说：如果你见到一个长着蛇首人身的怪物，或者长着牛臂鱼鳞的怪物，或者长着鬼形鸟翼的怪物，你都不必感到奇怪。这些怪物比不上我们在梦中见到的怪物，梦中见到的怪物还比不上我们醒后见到的怪物。那些长有耳目、手脚的人，才是最怪异的事物。最精妙的语言也无法把人的问题描述清楚，最伟大的智慧也无法把人的问题思考明白。

关尹子说：有人问我说：“你是哪个家族的？是什么姓氏？名叫什么？字叫什么？穿什么衣服？吃什么食物？朋友是谁？仆人是谁？用的什么琴？读的什么书？过去在干什么？现在在干什么？”我一时默然无语，不能回答一个字。有人不停地追问我，我迫不得已地回答说：“我自己已经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存在，还有什么将会是我所需要的呢？”

关尹子说：事物的形体既可以分开，也可以组合在一起；既可以延长生存时间，也可以隐藏不见。一对夫妇，可以生出两个孩子，这说明形体是可以分开的；一对夫妇，两个人可以共同生出一个孩子，这说明形体可以组合在一起。经常吃芝麻就可以长寿，这说明形体是可以延长生存时间的；在夜晚没有月光、灯光的情况下，别人就看不见我们，这说明形体是可以隐藏不见的。因为万物都是由同一的阴阳二气产生出来的，比如毛发掉落之后能够生出新的毛发，所以说形体是可以分开的；因为万物都可以合并为同一的阴阳二气，比如破了的嘴唇可以修补，所以说形体是可以合并在一起的。用我们的精神去存养我们的阴阳二气，用我们的阴阳二气去存养我们的形体，这就是延长形体寿命的方法；让我们的形体与精神融为一体，让我们的精神与虚无的状态融为一体，这就是使我们的形体隐藏不见的方法。你想知道这种方法吗？你想做到这些吗？

关尹子说：没有任何一种事物是不能够被看见的，那么就没有任何一种事物不是我所能见到的事物；没有任何一种声音是不能够被听到的，那么就没有任何一种声音不是我所能听到的声音。五行可以用来保养我们的形体，那么就没有任何一种事物不是我们的形体；五味可以用来养护我们的身体，那么就没有任何一种事物不是我们的身体。因此我们的身体，就等同于天地万物。

关尹子说：农夫与耕牛打交道多了就会变得粗犷，猎人与老虎打交道多了就会变得勇敢，渔夫与水打交道多了就能潜游水中，战士与战马打交道多了就会变得刚健，万物的品性都可以变为人们的品性；我们的一个身体，体内可以长出蛲虫和蛔虫，体外能够长出虱子和跳蚤，患上瘕病之后我们的身体就变得像龟、鱼一样，患上瘘病之后我们的身体就变得像老鼠、蚂蚁一般，我们也可以变成其他万物。

关尹子说：我们作为一个人，死后就好像掺入灰土中的金粉，而不像金矿和金沙中的金子那样。开采金矿可以得到黄金，淘洗金沙也可以得到黄金，而簸扬灰土一辈子，也无法找到成型的黄金。

关尹子说：一只非常微小的蜜蜂，也可以飞翔、纵观于天地之间；一只非常微小的小虾，也可以尽情遨游于大海之中。

关尹子说：泥土塑成了人像，有的高贵有的低贱，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子。塑成泥像的，毁坏泥像的，都是人啊！

关尹子说：让自己的眼睛观看自己的眼睛，看不到任何事物；让自己的耳朵倾听自己的耳朵，听不到任何声音；让自己的舌头品尝自己的舌头，品尝不出任何味道；让自己的心揣摩自己的心，揣摩不到任何东西。众人追逐外界的名利，贤人重视内心的修养，而圣人则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假不实的。

关尹子说：我们的身体都是由五行之气所形成的，而五行之气，其本质是同一样东西。假借五行之气形成一个物体，可以从中取水，可以从中取火，可以从中生出木，可以从中聚为金，也可以把它变为泥土。所有身体所包含的事物，原本就没有什么差别。因此鸟类兴盛的地方，兽类就无法很好地生长；兽类兴盛的地方，鱼类就无法很好地生长。一旦明白了万物可以相互借用五行之气的人，可以忘却自我。

关尹子说：枯干的龟甲忘却了自我，能够呈现出高超的智慧；磁石忘却了自我，能够呈现出巨大的力量；钟鼓忘却了自我，能够呈现出很大的声音；车船忘却了自我，能够呈现出远行的能力。因此那些圣人的身体，虽然有智慧有力量，能行走能发音，但从未执着于自我。

关尹子说：蜮含沙射击我们的身影就能够杀死我们，知道所有无知的事物也是我们自身，那么普天之下，我们就是无处不在了。

关尹子说：心在极为思念的时候尚且能够忘记饥饿，心在极为愤怒的时候尚且能够忘记寒冷，心在集中养神的时候尚且能够忘记疾病，心在非常激动的时候尚且能够忘记疼痛。如果能够深深地吸入阴阳二气以保持自身的和谐状态，谁还能够使他感到饥饿？能够存养精神以滋养自身的温暖之气，谁还能够使他感到寒冷？用五行之气来保养自己的五脏，那么内脏就不会受到伤害，谁还能够使他患上疾病？把五脏修养、恢复到五行之气的状态，内脏就不会再有感觉，谁还能使他感到疼痛？

关尹子说：人们不要把没有知觉、没有作为看作是忘却自我，即使有知觉、有作为，仍然不妨碍他能够达到忘却自我的境界。比如一团火，虽然在不停地跳动燃烧，但是火从来就没有执着于自我。